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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三栖评论” |毛尖:我愿意跟你一起去巡夜

文艺批评 2022-03-1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小说评论 Author 毛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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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文艺批评今日推送“三栖评论”毛尖专题。“三栖评论”是《小说评论》杂志于2021年第1期开设的专栏,主持人吴俊教授。专栏旨在讨论当代的“多栖写作”现象,发掘其独特价值,并以此倡导一种开放、活力的大文学风气。毛尖老师的创作横跨文学评论、电影、电视剧、文化研究等多个领域,透过丰富犀利的文字展现出流动灵活的批评姿态。关于“为什么写作”的问题,毛尖老师跨越自己的回忆与生命历程,将“原初”性的起点追溯为某个盛夏的正午,自那时起,写作已与她的生命合而为一。当谈到写作的意义时,她认为:“其实我写的那些小文章并不崇高也谈不上悲壮,只是,在一个作者和批评者越来越彼此点烟点赞的年代,我还是试图做一个诚实的人。”


本文原刊于《小说评论》2021年第6期“三栖专栏”,感谢毛尖老师和“小说评论”公众号授权文艺批评转载!


敬请关注本公号即将推送的“三栖评论”之毛尖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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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








四十年前的一个夏日正午,全宝记弄都在午睡,邻居阿四突然大叫着“校长校长”冲进我们家。他是来借钢笔的,后面跟着他们家的阿二阿三阿五阿六阿七。阿四要去参加自卫反击战,他要借我爸的钢笔签个名。


我父亲是中学校长。从我记事起,他的衣服胸袋总是别着两支钢笔,一支金色一支黑色。金笔应该是祖传的,象征的功能大过使用的功能。有一次,我妈洗衣服,两支笔跟着一起下了水,我妈先捞黑笔,说金笔不要紧,没墨水。


我爸郑重地从衣服口袋里卸下黑笔,但看了一眼围观群众后,他换了金笔。他灌好墨水,用纸擦干净笔头,递给阿四。阿四倒怯场了,说,要不校长你帮我签吧。我爸说,那不行,签名必须本人。


阿四在我们聚精会神的注视下,签下了自己的姓名,章卫国。那支金笔,点石成金地让他的名字有了一种纪念碑感,然后,他郑重地旋上笔帽,夸了一句,这笔真好。


阿四全家囫囵走后,我和姐姐表弟表妹轮流拿爸爸的金笔写自己的名字。我外婆在旁边看着着急,生怕我们把金笔写成废铜烂铁,一个劲地说,你们又不是写书的,签什么签,收起来收起来。


我有时候想,大概就是外婆随口的那句话,在我心里,播下了写作的愿望。而阿四签名时刻的紧张和隆重,也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到现在,我每次写文章,虽然改用了电脑,写下名字时,内心还是郑重。





有十年,我郑重写下名字,心里是准备写小说的。少年时代流行手抄本,手抄本经常没有封面,最后几张,常常也不知去向。也因此,有时全班没一个人知道看的是什么,是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看的手抄本里有著名的《第二次握手》,而我们当黄书看的一本《少女之心》其实根本不是《少女之心》,只是宁波一个文艺青年写的同名小说。



《第二次握手》

作者:  张扬
出版社: 中国青年出版社
出版年: 1979-07
页数: 411


有一次,我表弟看完缺了结尾的《一双绣花鞋》,心里悲愤,整个晚上都在哀叹命运的不公。然后他突然看着我说,小姐姐,你作文写得好,你来写个结尾吧。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约稿,我没有一点犹豫的答应下来,花了一个通宵写完,而且,非常职业地在结尾留了一个“欲知后事,请看下集”。我的《绣花鞋》被表弟带去给朋友看,还被催更,如果不是班主任发觉,估计我也可能成为一个故事会写手。


在作家这个头衔还光芒万丈的年代,班主任一句,“你以为你作家啊”,倒是侮辱性不强但杀伤力很大,我马上停笔,而且很担心班主任在班上说,怕被人毒舌,蛤蟆做龙之梦。后来我就热爱上了看小说,狼吞虎咽了各种能到手的小说。这些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过的小说,也被不知道多少人题过词。我记得一本不厚的《茶花女》,竟然被各种旁批和旁批的旁批,写得跟《基督山伯爵》一样厚。有人在小仲马结尾边上,“我再重复一遍,玛格丽特的故事是罕见的,但是如果它带有普遍性的话,似乎也就不必把它写出来了”,非常激越地写了粗体字“少见多怪”,然后讲了一个他们象山玛格丽特的故事。后面,又有人接着讲了一个镇海茶花女的故事,再接着,宁海茶花女,衢州茶花女……后一个茶花女超克前一个茶花女,茶花女批评茶花女,惊心动魄,叹为观止。这些喷涌的民间旁批家,令人心潮澎湃,我承认,在某些忘我的时刻,我也加入过旁批的队伍。有一段时间,我醉心于迪伦马特,把图书馆能找到的迪伦马特全部看了一遍,最后看的是《诺言》,书的封面被锯齿图案切割,很B级片感,但是看了十来页,一个丧心病狂的旁批出来:马泰伊没错,他就是凶手。围着这个旁批,是一吨当年弹幕:人渣。人渣。人渣。这个事情本身让我觉得非常迪伦马特,我自己也在边上抄了句迪伦马特:“作为人,我们必须估计到那样的可能性,必须作好思想准备以便能够应付它。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理解荒谬的事总是要出现的,今天它们已经越来越有力地显示出来了,我们只有谦卑地把这种荒谬性包括到我们的思想体系里去……”


隔了很久,我再遇到这本书,打开它,看到自己的旁批边上,被好多人竖了拇指。我把这个不文明的旁批,当作我的第一次公共评论。





因此,某种程度上,我是小说梦没做成,退而求其次,做起了批评。而从1997年开始有规律地写作,也算是没怎么间断地写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最早是许纪霖老师推荐我为《万象》写稿,《万象》主编陆灏大概觉得我写随笔兮兮的评论还有点前途,就引导我主场写电影。因此,我后来有一个影评人的身份,是陆灏的栽培。虽然我打小是影迷,但狂看各种电影书并且不再用趣味看电影,则是陆灏的催逼,基本上,我也算是在自己的现当代文学专业外,辅修了一个电影学硕士。


《万象》杂志


《万象》红火的那些年,我自己也收到过不少读者来信。有些读者因为我经常写一些先锋电影以为我口味大概比较重,所以会在男女关系上向我提一些奇怪的问题。有人约我踢足球也有人约我打乒乓,有女孩子寄照片给我,随信附了她自己以及张国荣的照片。在我力气充沛的时候,我也偶尔给读者回信,但从来没有去见过面。曾经有人约我在华东师大大操场从毛主席像方向开始数的第二个篮球架下见面,遗憾我来不及告诉他,我那时在香港科大读书。互联网不发达的时候挺好的,我们在暗处写作,读者在明处阅读,诚恳的批评通过各种渠道抵达,每一次,我都心存感激。后来有了微博又有了微信,事情就不一样了。


2001年,陆灏约我一起在《信报》上写专栏,隔天一篇。当时觉得小菜一碟,开始两三个月,我常常是一天三篇一骨碌写完,想想古人所谓“倚马可待”,也不过如此,心里得瑟。然而很快疲态毕露,半年下来,变成死期作者,不到最后时刻绝不交稿,再半年,就拉了宝爷一起分担。我想得很好,两男一女,他们会照顾我一点。但是,事实马上打了我耳光。中秋佳节,酒酣耳热,螃蟹盖子掀开,陆灏问一句,今天轮到谁写专栏?宝爷,我响亮回他。我们看着宝爷,就像看KGB敲对面的门。


可宝爷到底是宝爷,心胸不是一般的宽,他斟满酒杯,说,今天不写了,让他们开天窗。然后他们两个变成KGB看着我。我后来明白,那天晚上,我站起来回家去写专栏是多么错,这就像,婚姻中,谁洗了第一天的碗,谁就要洗一辈子碗。反正,我很快也就意识到,一旦你拿起笔写上专栏,你生命中的所有红利就都被兑换成了责任。





我的责任感,一半被专栏塑造,一半被周围师友催生。21世纪的头十年,我们跟着王晓明老师做文化研究,那时罗岗成天把雷蒙·威廉斯、斯图亚特·霍尔这些人挂嘴上,我们为学生开设周末跨校联合课程,老倪拖着刚刚打了钢钉的腿上了半个学期的《表征》,薛毅讲《战争与和平》的场景跟书中的卫国战争一样令人难忘,罗岗炼红晓忠小董春林启立倪伟都奉献了最好的自己,那是我们的新浪潮时期。在一间固定教室都搞不定的年代,我们迫使自己也迫使学生周末来上课,共同改变这个犬儒社会。里尔克说,只要是艰难的事,就使我们更有理由为它工作。当时,我们就是这么践行的。


∆左起:罗岗、倪文尖、张炼红、毛尖  

2006年摄于台湾东海大学


岁月流逝,其实大家后来和文化研究也各有分歧,但是,当年和王老师一起讨论问题的场景却成为时间里的金子。有时候,我们几乎是集体“批斗”王老师,你追我赶,就怕自己不够凶残。每一次,王老师都是全神贯注听我们说完,然后顽强又顽固地陈述自己观点一二三。在那些经常一开开到十一二点的会议上,王老师让我们相信,我们可以挑战整个世界,而且也有责任挑战世界。


我的专栏因此逐渐有一个转向。我原来的写作导向主要是“好看”,不少读者对我的鼓励也是“杂树生花”。然后我开始写时评,马上有读者批评我,“怎么变脸了,整这么严肃好吗?”我接受了批评,试图边严肃边好看,同时,因为种种限制我也越来越把话题控制在影视和文学领域,用一个朋友的话说,骂骂咧咧二十年,伤不伤身。


伤身是伤身,不过写久了,也能强身。一个专栏作家的外伤谁都看得见,全国人民都在看春晚,你要交稿。同学聚会大家排山倒海,你要写稿。哄孩子睡自己先睡着了,夜半惊梦,专栏还没交。这些都没什么。比较烦恼的倒是,一个词敏感了,编辑随手帮你删了半句,然后整个句子秃在那儿。我现在还记得,超大牌记者石大人约我写奥运会开幕式,文章出来,前面一字没改是我对张艺谋的批评。最后一段,他给删了,然后帮我补了结尾,基本大意是,虽然如此,还是一个很好的开幕式。我当时就起不了床了。不过,外伤也罢内伤也罢,遇到多了,也就瓷实。这些年,我也不知被多少朋友拉黑过,搞得我妈有一次半夜坐到我床边,叫我以后别说人家坏话了,她担心我会被生气的剧组“杀掉”。


其实我写的那些小文章并不崇高也谈不上悲壮,只是,在一个作者和批评者越来越彼此点烟点赞的年代,我还是试图做一个诚实的人。





有一年,佩里·安德森先生在上海。那一阵我有点沮丧,因为批评了《南京!南京!》,在网上被很多人骂。我和安德森先生说起这事,然后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我也无所谓,骂就骂吧,我不看。佩里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他说,怎么可以装看不见,去网上和他们继续打啊。


《南京!南京!》海报


心灰意冷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安德森先生说这句话时候的精气神。后来,遇到比我年轻的朋友来跟我叹气,我也常常用安德森的话鼓励他们,看着他们脸上重新发出光芒,我会觉得,自己也成了“点灯的人”,就像斯蒂文森的诗所描绘的:


汤姆愿意当驾驶员,玛利亚想航海,

我爸爸是个银行家,他可以非常有钱;

可是,等我长大了,让我选择职业,

李利啊,我愿意跟你一起去巡夜,把一盏盏街灯点燃。





以上,大约就是,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写作,我认真想想会写下的回答。


但是,现在,此刻,黄昏,整个小区出奇的安宁,不知道谁家开着的电视机声音隐隐约约在空气里飘荡着寻找耳朵。我突然觉得,这个傍晚,多么像我小时候,那天,外婆让我去把小舅舅叫回家一起去看《神秘的大佛》。


《神秘的大佛》海报


我走出弄堂,不知道舅舅会在哪家贫嘴,就一家一家走过去辨听声音,因为小舅舅有大海般的共鸣腔。但是,很奇怪,以前吵吵闹闹的宝记弄那天特别安静,庞贝城一般静止了,我既听不到舅舅的声音,也听不到任何人声。我突然有些害怕,飞快地跑回了家。跟外婆说,没找到舅舅。


外婆让我再去找。这次,我带上了表妹一起。然后,我刚出家门就听到小舅舅的声音了,表妹说,28号海龙家。我们跑过去,每一户人家都人声鼎沸。有的开着无线电在听评书,有的咿咿呀呀家长里短着。


这个事情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前前后后,还为此编了很多故事,只是从来没有写出来过。但那个神秘的黄昏一直藏在我心里,甚至我想,我后来要写那么多嘈嘈切切的小文章,是不是为了要镇住那个突然静止的傍晚呢。


谁知道呢,也许为了让一个人写作,大自然做了很多工作,也或者,让一个人成为作家,大自然连吹灰之力都不必付出。



本文原刊于《小说评论》2021年第6期“三栖专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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